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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0章 四十:持寄於行人(之蕊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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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都城外驛館守衛森嚴,渾赫軍執戟巡邏,行走間只發出衣裳摩擦和踏踏的腳步聲。東廂書房中,一副《春山花鳥圖》張掛在房中墻壁上,畫筆嶙峋,聞鹿登在一張月牙凳上,取下畫卷掛軸,打算將畫卷收入行囊。正要下來,忽聽得外頭不知道誰一聲叫喚。心中一慌,從踏幾上跌了下來。卷軸落在地上,嘩啦一聲展開,露出其上所繪花鳥,花枝大片潑墨,猶如斑斕的心。

聞鹿大驚,深知慶王對這幅《春山花鳥圖》的看重,顧不得疼,連忙去查看畫卷,見《春山花鳥圖》花枝儼然,左手那只鳥兒卻身首分離,撕拉出一道口子,不由驚呼一聲,“糟了!”面色慘白。

茴香聽聞動靜過來查看,亦是驚慌不已,“哎喲,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呢?這幅可是大王平素最喜歡的畫,時時觀看,日日描摹,就連這次暫回北都,都記掛著帶在身邊,若是知道被你給毀了,咱們可就慘了!”

“我難道不知道麽?”聞鹿捧著畫卷,哭喪著臉,望著茴香哆嗦道,“我也不曉得怎麽就忽然跌了,這可怎麽辦呀?”

茴香瞧著聞鹿也是心焦不已。這幅畫卷乃是孫沛斐平素最愛的畫,每日閑暇時都會立在其下觀賞。若是發現損毀,怕是不僅聞鹿遭殃,連他這個一道收拾的怕也會被連累。“有了,”沈思片刻,忽的眼圈一亮,“北地有位名士名喚曹子山先生,乃是書畫大家,尤擅裝裱修補之道,如今正游歷至北都,據說歇息在北郊山水別院。咱們將畫送到曹先生那兒,求他將修補此畫。將這事遮掩過去。”

聞鹿聽聞此語,如同拾到救命稻草,登時握著茴香的手,目光殷急,“這位曹先生真的能將畫修補的看不出來麽?”

“曹大師聲名卓著,全北都城都是知道的,一定不會有假的。”茴香道,茴香鄭重吩咐,“慶王殿下不日即將開拔回南邊聖都。咱們時間不多。你聽我說,若這兩日殿下要瞧這畫,你就說這畫已經收入行裝,殿下這兩日也不瞧不見這幅畫。營寨不日將開拔回河南,你入夜悄悄將書畫送出去,給曹大師多付些銀錢,求曹大師趕緊修補出來,若是能趕在咱們出發前將這畫取回來,就神不知鬼不覺,誰知道你曾經弄毀過這幅畫呢?”

聞鹿信服點頭,“我知道的!”

……驛館上房,慶王孫沛斐結束了與眾多北地豪門的會面,閉目靠在榻背上小憩,眼底一片青黑,年輕俊秀的容顏上掩飾不住疲憊之情。

“大王辛苦了!” 成柳明朗聲笑道,“這般與北地各族廝見下來,也算給安王埋了個釘子,日後大有可為。”

孫沛斐笑道,“希望如此!”

成柳明話音一轉,“北都如今畢竟是安王的地盤,咱們在這兒,猶如柴置於爐火旁,究竟危險,如今大事已了,還是快快回返聖都吧。”

孫沛斐笑道,“先生說的極是。本王這就命人收拾,明日出發!”

北都月色沈靜如水,孫沛斐入了東廂。這些日子,為了取得父親和大燕權貴的認可,汲汲戰戰在權謀戰局之中沈浮,生活沒有一絲亮色,唯有在偶爾閑暇之時,思慕佳人,方能稍解心中煩憂。柔和的目光投向畫壁,見案後北面原先掛著《春山花鳥圖》的地方,如今空蕩蕩的,不由面皮倏緊,喝問道,“聞鹿,那幅《春山花鳥圖》哪去呢?”

聞鹿掩飾著兩股戰戰,笑著答道,“大王,成先生說咱們就要啟程回南了,小的怕時候來不及,便先收拾了行裝。《春山花鳥圖》珍貴,已經收檢進行裝了。”

孫沛斐聞言放松下來,“這樣!”便也罷了!當夜和衣躺下,睡到中夜起身,不知怎的思及佳人,心思百轉千折。

他心中對顧氏懷思慕之情,燦之烈之,無法訴說。顧氏是他的嫂子,是他這輩子也無法觸摸的人,午夜夢回之際,埋藏在心中回味又回味,但在每一個光燦白日,卻連她的名字都吝於吐出口,只恐露了一絲痕跡。便是此次回來,與佳人同處一城,相隔不過數百步,卻不能見一面,念茲於此,不由心腸轉柔,一片酸痛,喚道,“聞鹿。”

值夜小廝入內聽使喚,“大王?”

“將那幅畫先從行李中取出來。”

聞鹿聞言面色慘白,“殿下,畫卷已經收起來了,再取的話,咱們離開的時候又麻煩了。”

“不緊當,”孫沛斐不以為意,“不過一張畫卷,便是隨身攜帶也沒甚關系。”

聞鹿支支吾吾,不知該當如何是好。孫沛斐瞧著他這般神色,心中一緊,知道事有不妙,喝道,“本王的命令,你不聽麽?”

如同一個炸雷響在聞鹿耳邊,聞鹿再也經不住,雙腿一軟,跪坐在地上,不住磕頭,“小的該死,小的該死,那幅《春山花鳥圖》小的收拾的時候,不慎摔倒,損毀了一道裂痕……”

孫沛斐聞言心中大是作痛,他的這段感情醞釀在深心之中,久久回藏,無處述說,唯有佳人當日所贈《春山花鳥圖》作為唯一的慰藉,竟不意被小廝不慎損毀。一時之間一股暴怒之情從心底泛起,狠狠踹了一腳,踹在聞鹿胸口,“好大的膽子,這點小事都做不好,我要你何用?”

聞鹿摔伏在地,面色慘白從地上爬起,爬到孫沛斐面前不住求饒,“大王恕罪……”

孫沛斐急急追問,“畫卷如今何在?”

“小的將畫卷送去北郊山水別院曹子山大家處,求曹大家仔細修補,明兒一早就去拿回。”

孫沛斐聞言生出一絲希望,知曉曹子山大家乃是北地知名書畫大家,有著一手好的裝裱技藝。聞言生出一絲希望,說不得真的能將那幅《春山花鳥圖》修補如新。對顧氏思慕之心珍重,決意自己親自前往北郊別院,取回那幅《春山花鳥圖》。

成柳明第二日清晨得知孫沛斐打算獨行離開驛館,不由面色大急,“大王,咱們立即就要開拔,這等時候如何好節外生枝?”

孫沛斐面上神色堅定,“我有點事情需要親自去辦,不過一個時辰即回,不會誤了行程,先生放心就是。”

成柳明面色難看,不肯輕易放他離開,“若是小事,遣一屬將去辦即可,何必大王親自走這一趟。”

“此事是我私事,自當親自辦理。”孫沛斐堅持道。那幅《春山花鳥圖》是他與顧氏之間唯一聯系的信物,出了差錯,猶如昭示著他和顧氏的情緣本是虛妄,無一絲結締的可能。如曹子山當真能修補如新,似乎便能象征情緣破鏡重圓,他日重聚之期。因此孫沛斐看重非常取畫之事,不願交托他人,只是這畢竟是兒女情事,不肯讓蘇魯紮帶著渾赫軍守衛在一旁,畢竟蘇魯紮是父親孫炅親將,若察覺痕跡,讓父皇因此知道了他對顧氏的傾情,恨顧氏以他國郡主之身惑於兄弟二人之間,一時怒氣賜死顧氏,可就大事不妙!

“左右大兄昨日已以剿匪之因離開北都,如今北都不會有什麽大事,我走一趟既回。”瞧著成柳明神色焦急還待再勸,擺了擺手,“好了,本王已經決定了,先生不必再言!”

北都王府晨光熹微,宜春郡主顧令月坐在榻上翻看書卷,對於慶王孫沛斐對自己的一片思慕之情一無所知。

一朵花從枝頭落下,盤旋落進紗窗,她接在指尖,想來,自己的一生,少年時極苦,後來回到母親身邊,和樂融融了很長一陣時間,雖依舊有著難以釋懷的身殘缺憾,但回想起來,公主府的那段日子可謂是神仙仙境了。那時候當真以為一輩子可以快樂終老了,卻沒想到命運際會,和親至北地,如今獨自一人困在這座寬大孤陋的北都王府,也不知道何時何日是個盡頭。

身後閨房門扇開處,硯秋踏進來,一身黑色勁裝,眉宇之間帶入颯爽英風,“郡主,”拱手稟道,“您準備準備,明兒一早,咱們護送您逃出孫府,回返大周。”

“回大周?”阿顧陡然回過頭來,眉間露出極致訝異之色。“如今是個什麽時機?”

硯秋眸中閃過一絲訝色,解釋道,“北地如今有變,北都王孫沛恩明日會離宮,同時帶走大部分王宮守衛軍。王府精銳盡出,留守的兵力不到五分之一。且有聖人派的人馬在外裏應外合,自可平安護送郡主出府。”她道,“郡主若想要逃離北地回大周,如今是最好的時機。若是錯過了。怕是日後再也走不了了。”

郡主衛桓衍握著腰間掛刀入內,跪在地上,黝黑的面容因著即將的奮戰煥發紅光,聲音慨然,“郡主,郡主衛已經準備好了。末將就算拼死,也會護送你出範陽城。”

阿顧心旌動蕩。北地歲月是顧令月一生最黯淡的時月,此時得知有了逃離的機會,心緒潮動,“今晚上準備準備,明兒一早就走。”

朝華居中人俱都大聲應“是。”面上神情驚喜不已。

阿顧籠煙眉忍不住微微一顫,問道,“可知那孫沛恩帶著人馬出府是去做什麽了?”

硯秋聞言低下頭去道,“這……”,眼睫一顫,沒有回答。

“郡主,”陶姑姑上前問道,“咱們要帶些什麽東西?”

阿顧這等疑問也不過是掠過心頭,隨口問問,此時被陶姑姑帶去精力,便忽略了過去。“金銀珠寶等大件東西就不帶了,備些銀錢,路上方便花用……”

趙蕊娘便在朝華居上下喜氣洋洋的時候悄悄登門,碧桐撅著嘴入內,小心翼翼在顧令月面前稟道,“郡主,有個人此時在外頭求見,不知道,您想不想見見?”

阿顧聞言眸子微微一顫,猜到來人乃是趙蕊娘,頓了片刻,神色覆雜,“讓她進來吧!”

趙蕊娘踏入朝華居,一身紅妝鮮美燦爛,猶如當年春花。但已然有了艷盛將頹的氣息,與當初初隨宜春郡主入北地的蕊春仿若兩樣的人。

這些日子她在行宮中囂張跋扈,幾度勢淩阿顧,居中人對之恨之入骨,見了她入內,不由狠狠瞪眼,厭倦嘲諷笑道,“喲,這不是趙夫人麽?您貴人事忙,來朝陽居這等窮地方做什麽?”

趙蕊娘聞言恍若未聞,不理會碧桐等人的冷嘲熱諷,徑直走上前“噗通”一聲跪在地上,“奴婢見過宜春郡主。”

“此前奴婢身負行人司職事,對郡主頗有不敬之罪,自知罪大,甘願領郡主責罰。”

阿顧瞧著趙蕊娘,心中感慨覆雜。當日趙蕊娘向安王孫沛恩“投誠”,揭開自己塵封往事的真相,可謂戮目驚心,平心而論,她絕無法輕易諒解,可是自己內心深處,卻也明白“將欲取之,必先予之。”北地孫獠勢大,想要取得他們的信任,總要付出一些代價才是。便是自己,迫於無奈,不也須得和孫沛恩虛與委蛇?如此想來,趙蕊娘昔日的種種作為,倒也可以理解。瞧著趙蕊娘此時面上淒切表情,一時間竟無有言語,過了一會兒,才慢慢道,“從前的事暫不必提了,趙蕊娘,你起來吧!”

趙蕊娘聞言神色黯然,“趙蕊娘此名,乃是孫賊所賜,奴婢侍敵之時,雖綾羅綢緞加身,實則心中無時不再受苦,將心而言,奴婢情願做郡主身邊的一個小丫頭,還請郡主日後勿呼蕊娘之名,若郡主憐惜,還喚奴婢蕊春便是!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蕊春朝顧令月鄭重再叩了個頭,擡頭望著顧令月,“蕊春這些日子在孫沛恩身邊,探得消息,還請郡主離開之後將消息告於行人司馬司主。”眸色凝重,“山東八姓已與孫賊勾結,私下與偽燕慶王孫沛斐結盟,引一賊兵奔襲陜郡禦駕之地,襲擊聖人。”

阿顧聞言驚怒非常,“此乃弒君大罪,山東八姓深受皇恩,爾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?”

“天下熙攘,皆為利益,”蕊春蔑然一笑,“對山東那些子故紙堆上的人而言,前朝輝煌乃是其一輩子夢魘,為了利益,身事異族也不是沒有的。又有什麽不可以拋棄的?”

阿顧鄭重道,“蕊春,你放心,我若有有幸能逃出,定會傳送此消息。便是我不成,北地如今潛入之人總有一二能回去,總會將消息送回去,不會辜負了你這片忠心的。”

蕊春聞言釋然而笑,“能得郡主這句話,我也就放心了!”偏過頭去,華美的面頰上露出一絲極度痛恨之情,“大周君主聖明,兵強馬壯,定能克偽燕於河南境內,若蕊春此生能見孫氏獠賊授首,便是粉身碎骨,永墮阿鼻地獄,也黃泉之下,也能笑著瞑目了!”

阿顧瞧著蕊春露出一絲訝然之色。

孫沛恩刻薄寡恩,朝陽居上下對之都懷著痛恨之情,可是瞧著蕊春此時對孫沛恩露出的切齒之恨,竟是恨不得生嚙其人,倒不像是因著一般因由而生的。

蕊春瞧著阿顧的神色,微微一笑,“郡主怕是不知,我乃河北人氏,家中原是鄉裏富戶,原來父母慈仁,兄姐和睦。我八歲那年,孫沛恩率軍途徑家鄉,聽聞我家中有一寶珠,夜中能爍五彩,珍貴異常,強上門要奪買。阿爺舍不得賣,婉言推拒,孫沛恩明面未說什麽,離開之後竟指使下人強搶,”說到傷慘之事目眥欲裂,“……阿爺外出之際跌入懸崖,屍骨無存,阿娘聽聞噩耗病倒。……可憐我一家人,原本是和和美美,因孫氏貪欲,一夕之間家破人亡,阿兄年輕氣盛,要為爺娘討個公道,清晨出門,到了傍晚送回來,被人打的渾身上下都是血痕,半夜沒有撐過去就去了。阿姐年方十六,貌美無雙,本與街市陶家大郎定有婚約,眼看就要完婚,卻在新嫁之前被賊人奸汙,跳河而亡。我年紀尚小,被這批惡人賣入妓院……妓院打手兇惡異常,我想要逃離,幾次都被逮回來,打的遍體鱗傷,若非老鴇見我貌美,打著長大後再我身上賺錢的主意,交待了話,怕是我早就丟了性命去了。眼見得一輩子困在妓院之中,永無出頭之日,範司主出現在我面前。”

閉了閉目,遮住奪眶的淚水。

“範司主說瞧著我一個小女子有幾分血性,問詢我願不願意跟他走,入行人司接受培訓,做一個暗人。我問司主,日後我能手刃孫沛恩為家人報仇麽?司主聞言大笑,回答我說,只要我有這個決心,日後一定會給我機會的。我便跟著司主回去,成了行人司的春三,後來隨著郡主來到範陽,伺機報仇。”

顧令月瞧著蕊春說著泣血往事,心中感慨,她這一年來在北地受盡苦楚,本自覺得再沒有比自己境遇更苦的了。但若是與蕊春比諸起來,卻又覺得自己所有的苦楚如水上波紋,不值一提。倒將一腔芥蒂之心放開,憐惜的看著她,“原來你竟與孫沛恩有此不共戴天之仇,”露出疑惑之色,“可是我有一事不解,你既如此恨孫沛恩,這些日子伴在他身邊,可謂有很多機會,大可尋機結果了她的性命,又何必……”

蕊春深深飲下齒痕,切齒而笑,“那孫賊傾我家園,這等深仇大恨,豈是我要了他的性命就可以解恨的?我不惜委身仇人,百般款曲,可不是簡簡單單讓他了賬的。定要孫燕傾亡,父子相向,眾叛親離,一無所有而亡,方能解我心頭之恨。”

碧桐等婢子立在一旁,聽聞蕊春往事,面上都訕訕的。蕊春囂張跋扈,她們素日痛恨異常,卻沒有想到在張揚艷麗的表面下,中竟有這等悲慘往事。顧令月聞言默然,和親之事她心中一直郁郁,可這等郁愁遠不能與蕊春傾入骨血的深仇大恨相提並論。猛的一振精神,“蒼天有眼,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想賴你定有願望得成的一日。不提別的了,我們這就離開吧!”

蕊春收淚灑然一笑,“是蕊春冒昧了,竟拿自己的這等子往事煩難郡主。”立在原地,倚在靡紅的柱子上,微風吹過她的發絲,飄渺美麗,笑意綺麗又哀涼,“似這等鬼地方,郡主這般美好的人兒,本是一天都不該待的。您既要走,蕊春定會出力助你一臂之力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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